讀書札記140805末代王朝與近代中國

天上玉樓終恍惚  人間遺事已成塵

讀書札記140805

末代王朝與近代中國

掌門執筆

 

《末代王朝與近代中國:清末、中華民國》(2005) 菊池秀明

作者東京大學出身,研究中國近代史,專長太平天國、中國移民社會和 國際關係史。

兩個月來手不釋卷,讀畢八冊,每本都那麽有份量!以學理可觀言之,平勢隆郎的《從城市國家到中華》為最上;以敍事精彩,則本書最佳。

菊池教授簡直是新版的 家永三郎,字裡行間流露痛恨侵華戰爭的程度,與中國智識分子一般無異。*** 然而他不是中國人,故又可以超脫中國智識分子 “不褊左則袒右” 的黨爭陋習;而對中國人群相吹捧的國父孫文和痛詆的軍閥諸人,則每能持平議論,此為本書之長處。***

可能出於治社會史的緣故,菊池的筆法著墨於人文關懷, 頗喜突出非主流人物的心態行為,以彰顯大時代的張力。 例如描寫 魯迅和內山完造 的生死交情,頗有《笑傲江湖》劉正風和曲洋的味道。 下文引介的 佐佐木和音吉 兩人的故事,讀來很有味道。 另從書中得悉魯迅竟然是 嘉納治五郎 的學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講道館上過柔道課。

 

〈前朝遺事三則〉

(一) 袁世凱何以殺 宋教仁而不殺 孫文?

1913年民初首屈一指的政治家 宋教仁啓程赴京就任國會議員,於上海火車站為袁世凱密遣的刺客所殺,終年三十一歲。***

宋教仁是當時「中華民國」基本法《臨時約法》的起草人,有如 麥迪遜之於美國憲法。 《臨時約法》比其時日本的憲法還要“激進”,國會權限很大,“甚至”擁有“決定預算案”和“彈劾總統”的權力,故為袁氏所深忌。

 

非常之具有古典意涵的是,袁世凱不單只對宋教仁早有所識,更且青眼有加!事緣1907年之際,日本意圖吞併中國接近朝鮮邊境的間島,時為同盟會頭領的宋教仁發表了《間島問題》一書,講述了間島的歷史、戰略地位和中國的因應之道等想法。 擔任外務部尚書的袁氏讀了該書,擊節讚賞,請求朝廷赦免宋氏,並授予四品官銜以便其參與外交談判。 此舉雖含分化革命陣營的策略,但亦可見其賞識之心。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清亡,南北統合。袁氏“當選”臨時大總統,但不肯前往南京上任。 南京方面派遣代表團到北京“敦請”他南下,宋為團員,兩人首次會面。 袁當即致送宋儀金20萬元! 宋“不識抬舉”,原封退回。20萬是多少錢?可資直接比較的,是兩年後袁大規模收買國會議員,平均價格1萬元。

絕頂人才不為我用則殺之,袁氏之起殺心,正正由於賞識之心!***

 

至於孫文,據作者的說法,他與袁氏雖然正邪有別,但其行事獨裁專制則類同。孫氏素與宋不睦,對他起草的《臨時約法》不以為然,甚至放言 “(除國民主權原則外)其他的都不是我的意思,我不負有責任。”

我認為是袁氏看穿孫聲望空高,卻欠缺政治組織才能,有他在,正義陣營反而容易分裂,故而不殺是對的!

 

本篇繼續以“朴素正邪觀”行文,十分過癮。

(二) 由正入邪的 佐佐木到一

1928年蔣介石重新鞏固了權力,兼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和國民政府主席,軍政一把抓,開展第二次北伐。 北伐軍中有一名日本對華情報科軍官,名叫 佐佐木到一 佐佐木為人頗神經質,充滿叛逆精神,外號“吵架到一”。 他在軍中生涯失意,沒能弄到被重視的北方(段祺瑞或張作霖方面)職務,流落到南方(孫中山方面)當駐廣東武官,鬱鬱不得志。

認識一眾廣東革命派要人之後,佐佐木大為傾倒,認為南派諸君子志行高潔,國民革命軍正義之師,紀律嚴明。 他由衷地支持北伐,進言軍部,統一的中國符合日本利益。 他的見解當然不為上司所認同,他不知道的是軍方侵華之心已決。

北伐軍興之後,日本立即乘亂以護僑為名第二次出兵山東,更且比勢如破竹的北伐軍先進濟南.佐佐木在國軍中担任雙方的聯絡官,這刻才驚覺日軍殺機已露.不旋踵兩軍衝突,日方死23人,中方死超過1,000人. 日軍當即要求謝罪, 發出最後通牒,尋且主動攻擊, 殺死國民政府官員和市民3,900人, 釀成臭名昭彰的「濟南慘案」.***

 

時佐佐木身處北伐軍中,被發現身懷太陽旗,因而遭受私刑,自份必死,幸得蔣介石及時營救,方免於難.  此事對他打擊極大, 回到日營, 他搖身一變為“侵華論者”, 咬定革命軍已然墮落為軍閥,高呼“膺懲支那”的口號. 他日後說道:“濟南事件使我夢想幻滅.廣東時期的我實在是太年輕了.”

七七事變之後,佐佐木參加了南京戰役,在他曾經仰慕的孫中山陵墓之前,對被捕的敗兵進行屠殺.他說: “孫中山在天之靈,也應難過得流淚吧.”

作者認為佐佐木之由正入魔,反映的是大時代中許多天真日本智識分子的心態,由同情中國革命, 急劇適應侵華大勢,根據「認知失調理論」,為了痲痺良知而自我喂哺邪惡的口實。

 

(三) 甘心當西洋人的 日本音吉

外號「日本音吉」的傳奇人物是個出生於尾張藩的船夫。1832年十三歲的他第一次出海即遭逢船難,在太平洋漂浮了一年零兩個月,奇跡地到達美國西岸!後來當上傳教士的助手輾轉到了澳門。

1837年他乘搭前赴江户進行開國交涉的美國船“莫里森號” 回到母國。 但是幕府下驅逐令,並在浦賀港開炮射擊,美艦只得撤離,是為有名的“莫里森號事件”。

音吉不得已折返中國,後來在英資 寶順洋行”(ie顛地Dent行)任職倉庫主管。寶順和“怡和洋行”都是廣州黄埔江外灘從事國際貿易(最獲利的當然是鴉片)持牌人「十三行」中的佼佼者。 音吉為人好義,落力救濟落難鄉里,據日本同鄉所說,他居於豪宅,有馬來妻子,育三子女,家境相當富裕。

 

1854年他隨英國艦隊返日,為訂立條約當翻譯員,二十三年終於重臨故國。 當時的長崎奉行 水野忠德勸他留在日本報效國家,他卻指著英國國旗說:“我不想拋妻棄子,請恕難以從命。”,選擇了去國之路。

1860年他移居妻子故鄉 新架坡。 同年,福澤諭吉等幕府遣歐使節團路經該地,音吉前往酒店與福澤等見面,諄諄告誡諸人小心英國包藏禍心。 顯見其不忘故國,很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味道。

 

音吉移民外國的決定,今日看來平平無奇,但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東方社會,卻可想見必當是非常沉重的抉擇!

他為甚麽這樣做?在新架坡當二等公民,是否勝過回到階級森嚴的日本當普通百姓?是為了自由?抑或是財富?甚或是愛情親情?留給我輩讀史者許多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