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50409厓山之前 已無中華

說史150409

厓山之前,已無中華?

朝日執筆:歷史小品系列9

 

話說1279春夏之交,蒙古大軍與南宋最後的名將 張世傑,在今日廣東新會附近的厓門海面,打了一場 克勞塞維茨式的「決定性會戰」。 這場海戰以南宋全軍覆沒告終。 左丞相 陸秀夫得報後,背著不足八歲的宋帝昺 蹈海而死,南宋滅亡。 整個「中原」自此全為「異民族」所統治,「中華道統」由是斷絕,故後世乃有「厓山之後,已無中華」之說。

(此說有人「老屈」是日本「京都學派」領袖 內藤湖南所創,實非!蓋早於明末 錢謙益已有詩云:「海角厓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

不過,若當真考據起來,「中華」其實遠在更早之前,就已經被「異民族政權」所統治。這個「外族政權」,就是向來被認為是「中華盛世」代表的大唐王朝了。

 

約在公元四五世紀,曾經叱吒歐亞大草原的「匈奴王朝」逐漸衰落,經過一輪權力真空造成的混亂,最後新崛起的鮮卑大致上控制了局面。唐王室較為確鑿的系譜,也大概由這時開始。唐高祖李淵的的七世祖名叫 李暠,就是「五胡十六國」中被稱為「鮮卑禿髮」的「西涼」開國之君。

西涼國滅亡後,李暠之子 李翻投奔了阿爾泰山的「蠕蠕」(柔然汗國)。「蠕蠕」又名「茹茹」,本是鮮卑別部,後來成為南遷後鮮卑本部「北魏」的北方邊患,「北方六鎮」就是為了防範「蠕蠕」而設置的。 李翻的幾個兒子後來又投奔了 拓跋北魏。其中長子 李寶更被封為「鎮西大將軍、都督西垂諸軍事、開府儀同三司」,《魏書》謂其從此在北魏朝「大享名器,世業不殞」。

 

李氏的權勢一直延續到北魏分裂為東西兩部之後,李淵之父 李虎是西魏的「八柱國」之一。 什麼是「八柱國」,簡而言之,就是像後金建立的「八旗制」一樣,將全國軍民分為八大部,由八個「柱國將軍」分別統領。 (其實嚴格來說只是七份,因為其中一個是北魏的王族,位高而無權。)李虎就是其中一個「旗主」。

由李暠開始到李虎,我們可以看到李氏家族的形象,一直是遊牧帝國中的一個部落首領。當然,隨著北魏開始實在「一國兩制」以統制新佔領的「農業區域」,李虎除了是個「旗主」外,還是一個「諸侯」─—「唐國公」。

 

我們再看母系的血統。李氏之前一直作為遊牧帝國的「部落首領」,想娶漢族女子也非易事。到了較為「漢化」的李虎,其妻仍是鮮卑八望族中的「獨孤氏」;到了李淵的正妻— 李世民的生母「竇皇后」,其實這個「竇」姓也是在孝文帝時由「紇豆陵氏」改成的,換句話說也是鮮卑人。甚至連李世民的「長孫皇后」,其「長孫氏」也是由拓跋鮮卑的「帝室十姓」之一「拔拔氏」改成,又是鮮卑人。接連數了近十代人,似乎也很難找到整個李唐王室有一丁點的漢族血統!

其實不單止皇室,就算綜觀整個核心「管治班子」,非漢人的比例也極高。長孫無忌是長孫皇后之兄,正如上面說過,是鮮卑人。其他如 屈突通、尉遲恭、秦瓊等,其實都是鮮卑人。

 

另一方面,李唐王朝與突厥的關係也非常微妙。當時鮮卑的勢力大不如前,突厥逐漸取而代之,成為草原的新霸主。突厥分為東西兩大支,東面一支相對較弱,只能留守在「破落的東方」;西面一支較強,主要在中亞乃至波斯等富庶的地區「做世界」。

由李淵在太原起兵開始,就已經向突厥 始畢可汗借兵了— 嚴格來說,這其實是以一個「部族首領」的身份,向「草原的支配者」(可汗)「請兵」!李淵是臣,始畢是君。 《通鑒》載雙方之約:「「若入長安,民眾土地入唐公,金玉繒帛歸突厥。」這完全是遊牧部落之間串連寇掠的典型盟約。*** 分別只是李淵家族畢竟受過「一國兩制」的教育,明白「剝削」比「搶掠」更有效益,也有信心做一個能夠管好「農夫」的「牧人」。

 

《舊唐書》中還有一段相當有趣的記載。話說唐高祖武德九年(626),東突厥 頡利可汗率兵至長安城北渭水便橋。 秦王李世民只帶六騎出城,「與頡利隔津而語,責以負約」,再「獨與頡利臨水交言」,最後將頡利勸退,並約定幾日後回原地再訂盟約細節。 很明顯,李世民懂突厥語,而且相當流利和精通,甚至對突厥文化、價值觀等有深厚了解—你估想sell個賊放低枝槍,唔打劫你咁易架咩?

 

順帶一提,曾陪伴唐太宗出生入死的六匹愛馬—「昭陵六駿」,牠們的名稱也同樣含有突厥語源。 「拳毛騧」的「拳毛」為突厥語Khowar之音譯,這是西域一個盛產良馬的小國名;「什伐赤」的「什伐」來自突厥語Shad,是突厥的一個軍階,統兵萬人,一般只授予可汗的兄弟子侄;「白蹄烏」的「白蹄Bo-ta」,是突厥對可汗未成年兒子的尊稱;「特勒驃」的「特勒Tagin」,是突厥王公的封號;「青騅」的「青Sin」,表示牠的血統可能源自泰西的「大秦國」;「颯露紫」的「颯露isbara」,是「勇健」之意,常用作將領甚至可汗的頭銜,大概就像日後滿清時的「巴圖魯」。

 

回說那頡利與李世民立約後退兵,只一年後東突厥遭遇寒災,李世民當然把握機會,「負約」派 李靖將頡利收拾掉。 自此唐太宗被草原上諸部尊為「天可汗」,是一個來自突厥語   (拉丁拼寫「Tengri Qaghan」的翻譯,其中Tengri就是「天」的意思。 (蒙古語的「天」也是同一個詞「Tengri騰格里」。)中國以往的史書,或者中小學的教科書,多數把這個稱號理解為「西域諸國對中國皇帝表示臣服」之意。其實這種理解大有商榷餘地。

 

1899年俄羅斯考古學家在蒙古境內,發現了一塊由突厥 毗伽可汗在731年,為其弟「戰神」闕特勤所建立的石碑。上面的碑文可以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草原民族是如何看待本身與「大唐皇帝」的關係。

 

「闕特勤碑」對當年協助大唐入主中原,有這樣的一段描述:「突厥的眾伯克(貴族)聽命可汗,為之征戰了五十年,向東征戰到日出之地,直到 靺鞨可汗之國(即今天的中國東北地區),向西征戰到 鐵門(今新疆烏魯木齊以西南約三百公里),降服了那裡的所有國家。」顯然,他們把大唐皇帝,視為一個稱霸草原的「突厥的可汗」。

因此較合理的理解是唐帝國與後來的蒙古、滿清一樣,其實是一個「二元帝國」。*** 也就是說,李世民是「東南方」中國皇帝的同時,也是「西北方」草原的「騰格里可汗」。兩個區域之間是平行結構,而非「中央」和「邊陲」的關係。對於突厥人來說,他們大概還會覺得東南方的「戰俘奴隸」才是「邊陲」吧!

 

不過,實話實說,入主中原後的李唐皇室,應該是更用心地希望經營好一個「農業帝國」的。 李世民原來的太子 李承乾,就是因為「結胡髻,說胡語,吃胡食」,喜歡到草原放牧多於留在宮中,結果被太宗廢黜。 這令人聯想起《聖經.創世紀》中「牧人」雅各,以一碗紅豆湯從哥哥「獵人」以掃身上,「騙走了長子的名份」。想來應該是他們的父親 以撒,其實都明白「世界變了」,「牧人」現在要比「獵人」更適合當族長,所以才「扮晒錯手」地替雅各祝福吧!

 

說到這裏,還有最後一個關鍵的問題。既然唐與元、清一樣,是由非漢族建立的政權,也同樣是以「二元帝國」的模式,將「中國」的勢力範圍大力西拓,何以後世會獨獨認為元、清是「外族政權」?以本人愚見,這種強烈的「華夷之別」,與宋遼的「百年對峙」,以及宋代大倡儒道,有莫大的關係。箇中原因,且待日後的篇章,再與諸位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