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50529風雲疾走(上) 太平洋戰爭前夕的日本

說史150529
風雲疾走(上) 太平洋戰爭前夕的日本
黑白子撰稿

1941年7月30日,上任三個多月的日本 軍令部總長 永野修身(隸屬海軍,地位相當於陸軍參謀總長),帶同一份新的作戰計劃書入宮覲見 裕仁天皇。

十個月前,日本海軍將領大多反對跟德國和意大利結盟,擔憂盟約會誘發日本與美國開戰。 十個月後,日本的境況更形窘迫,身陷 “支那事變”四年,不知何時方可從泥沼中抽身而出。 永野坦言,理應避免與美國兵戎相見。
不過,永野未有建議乘德國揮軍入侵蘇聯的機會,趁勢撕毀《三國同盟條約》。與此相反,他總結整份作戰計劃時拋出的解決方案,竟然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向:「國家的石油儲備僅能維持兩年,萬一爆發戰爭,年半時間將會耗盡涓滴。」為了確保在有限時間內爭取到最大的生存空間,「別無他法,只能進攻。」

「我軍能取得像當年日本海的大捷嗎?」 貴為一國之君兼軍隊名義上最高統帥的裕仁,很自然聯想到三十多年前,東鄉平八郎率領帝國海軍在對馬海峽上痛殲俄國波羅的海艦隊,一舉奠定日俄戰爭勝局的關鍵之役。
「臣下連能否取勝都無法確定,焉敢奢言日本海的輝煌再現呢。」
「戰神」東鄉於七年前離世,裕仁天皇以幾近無助的語調驚呼:「這是一場何等不顧後果的戰爭啊!」

日本人有一種習性,就是盡力避免在社交場合引起不必要的尷尬。這種被視為美德的生活態度,養成他們慣於用門面話虛與委蛇,絕不輕易吐露心底的 “本音”。不單永野善說兩面話,其他重臣同樣慣於把公開和私下的角色轉換自如。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的日本內閣,正好有多名從不想開罪別人的閣員廁身其間。 於是乎,在無人願意背負否決開戰罵名的同時,整個內閣更競相推卸將國家領向戰爭的一應責任。
1941年12月7日(美國時間),位於奧胡島珍珠港內的美國海軍基地遭到偷襲。不宣而戰的日本踏上了一條本可避免的絕路。

奉行軍國主義的日本帝國,在外國人眼中從來是鐵板一塊,上下齊心。 其實日本的海陸兩軍雖未至於形同陌路,實質早已心存介蒂。
日本四面環海,惟是自古皆無意於破浪縱橫。要不是19世紀中葉為美國黑船脅逼開國,可能壓根兒就不會動念建造艨艟巨艦。 維新伊始,此蕞爾小島奮發騰飛。憑著短短數十年間的變革成果,竟接連在「甲午」和「日俄」兩場賭上國運的大戰中,力挫幅員遼闊的清俄二邦,震驚天下。 諷刺的是,隨著國力上昇,海陸兩軍反而漸生嫌隙,從緊密配合的唇齒相依,變成面和心不和的競爭對手。
站在陸軍的角度,俄國雖為十月革命推翻,但新建的蘇維埃聯邦從未放棄兵犯中國東北和朝鮮半島的意圖。 這名北方怨鄰,依舊是日本在亞洲大陸上的宿敵。至於海防的隱患,打從20世紀初美國經營夏威夷太平洋艦隊基地開始,山姆大叔已取代了北極熊的位置,成為日本海軍頭號假想敵。 為此,日本軍部出現了兩套截然不同的戰略觀點,情形就如同清朝末年,李鴻章與左宗棠為了邊防和海防爭拗不已。 日本國會每年商討軍費撥款的例會,更加劇兩軍的對立情緒。
踏入20世紀30年代,日本陸軍人心丕變,幾乎為激進思潮全面主宰,大批桀驁不馴的年青低級士官無法無天,多番策動行刺軍政要員。 最為嚴重的一次惡行,是32年在首相官邸內開槍殺害了閣揆 犬養毅。

這段時期的文人政府內部亦非同心同德。40年再度組閣的 近衛文麿首相,就有一名覬覦相位的外務大臣 松岡洋右窺伺榻側。 處身如此複雜的政治環境,令軍方與內閣的不同派系,時而明爭暗鬥,時而互相利用。
《每日新聞》記者 森正藏在其回憶錄中提及,中日戰爭初起,中國大軍事家 蔣百里曾斷言日本必敗:「日本是三分的民族,一是陸軍,二是海軍,三是官僚,三者互相鬥爭,日本無有不敗之理。」(蔣氏的原話較為委婉,『日本陸軍的強,是世界少有的;海軍的強,也是世界少有的。但是兩個強加在一起,卻等於弱;這可以說是不可知的公式,也可以說是性格的反映。』)

兩軍的不協調,甚至從一枚螺絲釘就可以看得出來:一方是順時針上,另一方是逆時針上。 森正藏說:「用星和錨來象徵日本陸海軍充分表示了黑白不相容的對立性格。 陸軍是以陸上作戰為主眼所建立的軍隊,其性格必然尊重獨斷獨行的訓條。 根據一定的條件採取獨斷的行動,是日本陸軍教育的根本精神。*** 此種思想一旦失去適當的制馭手段,會容易形成作亂的危險。 海軍精神的培養則剛好相反,這是與海上生活的特殊環境有關。例如在軍艦內,自艦長至水手,各循秩序井然的命令系統行動,在自己義務範圍之外,絕對不許有擅斷行動。***長期受統制的結果,不免趨向保守和定型的性格,失卻了融通之道,傾向迴避責任,所以海軍中沒有政治家。」

1931年,日本關東軍利用「九一八事變」控制了東三省,扶植了滿洲國。往後數年,日本政府的對華政策如同鐘擺般擺動,偶爾會小心慎重、甚至友好,一旦軍方施加壓力又立即轉為強硬。 至於國民政府,基於自身的軍力條件不足,只能竭力忍讓,避免與日本爆發重大衝突。

「傾向迴避責任」又豈止海軍,處事手法拙劣的近衛文麿亦犯同樣過錯。1937年6月4日他初任閣揆,一個月後「七七事變」爆發。這位家勢顯赫的貴族首相,「既優柔寡斷又魯莽衝動」,更「喜歡迎合周遭最響亮的聲音」。中日兩軍在蘆溝橋的小規模衝突,最終演變為八年戰爭,近衛難辭其咎。
北平蘆溝橋畔的戰鬥本屬地區衝突的級別。當時日本軍方立即評估形勢,「仍未做好全面侵華準備」的聲音佔了上風,於是在7月11日晚上與中國達成休戰協定。同一天,近衛在首相府內召集了大批議員、金融業界和傳媒人士,宣佈向中國華北地區增兵計劃。他的本意只是想對軍方強硬派示好,但外界的解讀就變成為戰爭動員令。本已偃旗息鼓的小衝突,迅速惡化為全面開打。

近衛私底下卻想撇清責任,指戰爭是「年輕的陸軍軍官發動的」,與他無關。當他覺得似乎勝利在望的時候,又急急發表了速戰速決、三月滅華的言論。他迷信鐵腕行事可以提升個人的權勢,以及鞏固日本作為亞洲第一強國的地位。現實卻是適得其反,日軍的暴行舉世譁然,惹來美國的經濟制裁。近衛不希望,也沒法料到對華之戰曠日持久。他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場戰爭,因為每當和平有望的時候,他那自相矛盾的政策和作法,總是把和談的大門鎖上。

1938年春天,近衛對助手表示萌生去意,但正式的辭呈拖沓到1939年1月才遞交。 他總以為自己的選擇無誤,問題是他從來都搞不清楚哪一邊才是正確。日本媒體一直只報道軍隊節節勝利的消息,部分有見地的日本人看見近衛辭職,推斷中國戰場並非真的一帆風順。

參考書籍:
《日本1941》崛田江理著 馬文博譯
《Japan 1941 : Countdown to Infamy》 by Eri Hotta
《中國抗戰畫史》龔輝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