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50928盛唐詩(十二) 冰心寒雨楚山孤:王昌齡 上篇

讀書札記150928

盛唐詩(十二) 冰心寒雨楚山孤王昌齡 上篇

蕭律師執筆

 

〈開元軼事〉

話說開元中,詩人 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一日,天下微雪,三人相約在旗亭的二樓小飲。忽然來了梨園伶官數十人,登樓會宴,三人遂避席到稍遠處圍著爐火談話。 接著,又有四位穿著得奢華艷麗、相貌頗美的妙齡歌妓登樓,加入伶官們的敘會。 不久他們開始奏樂吟唱,唱的都是當時的名曲。昌齡等三人竊竊私語:「我等各負詩名,不分高下。 不如且聽那歌妓吟唱,以選唱詩作之多寡以定高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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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一位伶官開腔: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以手畫壁上,得意地說:「一絕句。」

 

又一伶官唱道: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

高適在壁上一畫:「一絕句。」

 

接著又一伶官吟唱:

「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王昌齡更為得意,又在畫壁上一畫:「二絕句了。」

 

王之渙自負得名已久,滿不在乎,調侃地對二人說:「這兩個是潦倒樂官,所唱的都是 “下里”“巴人”的低俗作品,怎懂得 “陽春” “白雪”的高檔詩?」 他指著諸妓中看似水準最高的說:「如果等會她唱的不是我的詩,我這一輩子都不再和你們相比;若她唱的是我的詩,你們就一齊下跪,拜我為師!」三人談笑等待。

 

一會兒,那位挽著雙鬟的少女曼聲:

「黄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𦍑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渡玉門關。」*****

王之渙指著二人:「耕田佬,我還不致太差!」三人大笑。諸伶不解他們所笑何事,趨前相問。 昌齡於是解說始末,諸伶爭相拜倒:「俗眼不識神仙。」,邀請三人加入筵席。三人從之,飲醉終日。”

 

以上記述出自《集異記》,是一部九世紀初軼事集。原文文言,是我用今日的通俗語言重寫。

 

〈新潮樂府詩〉

伶官所唱的第一首詩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 辛漸》

上引軼事可能缺乏歷史真實性,雖然不是絕無可能發生。 從這首詩的寫作日期參照詩人們的人生歷程,可以推斷這個聚會甚少可能發生。 但如果將史實問題放在一旁,這件軼事說明了某幾類詩歌當時的演出情況,並不是所有的詩人和詩體都與歌唱表演有所聯繫。 舉例杜甫的長篇排律用作歌詞甚為乏味;但其絕句卻經常被演唱,特別是適用於「樂府」的主題作品(如詠王昭君的短詩)。

 

絕句的音樂處理與八世紀末九世紀初曲詞的發展密切相關。 這些歌曲不一定流行於民間,但卻非常投合都市中的文化階層,與及他們僱用的樂師歌女提供娛樂消遣之用。 這類絕句吟唱所用的曲調,許多都由中亞傳入,所以特別適合吟詠邊塞風情的詩作。

 

當其時絕句用作娛樂歌詞的現象,表明社會對詩歌的態度發生了基本的變化。***

舊詩歌作為文學經驗和學習創作的工具而被閱讀和朗誦,從文學角度看,作者的生平及特定創作背景是首要關注的事。 詩被十分突出作為歷史表現的特殊形式,而不是對真理的陳述。 陳子昂大概不會將阮籍的詩引用於唐代的政治環境;而阮籍的詩對魏代的反映卻是真實的。

 

該時代的詩主要是「事件」,一首詩主要是某一時刻中的行動及為此時刻而作。在開元時期,詩篇已廣泛地被流傳。 當讀者讀詩的時候,並沒有體驗到詩人的愉悅;相反地,讀者將其所讀到的觀念化,用來「認識」詩人及其體驗到的更高真實。 「應景詩」實質上是詩人在對別人講話,這一模式對於閱讀詩的方式具有重要的含義。

 

雖然樂府也經常應用於各種情景,它仍是最明顯脫離場合的形式。樂府的事情是一般性的,並未與創作環境聯繫在一起,作者的個性和際遇一般不會成為理解的主要背景。讀者可以根據各種傳遞形式識別樂府的虛構角色。

 

絕句使應景詩轉向樂府的一般意義。上述軼事中的前兩首絕句都是應景詩,寫作的特定條件不再是理解詩篇的相關背景。這兩首詩變成了離別或思念的一般表達方式。

這種轉換經常出現於從應景題趨向曲調題。 例如 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變成了《渭城曲》。各種場合及其所產生的閱讀方式在唐詩中始終存在,但絕句歌詞代表了一種新的閱讀方式,這種閱讀方式反過來又成為詩人對其作品認識的組成部分。

 

應景詩既然具有普遍意義,那就有可能具有重複性。詩人開始覺得自己是在對著過去和未來的人講話。後人從詩中所尋找的,將不僅是歷史的詩人,還要加上與他們的經歷相合的普遍功用。

隨者八世紀的進程,「文學創造」的觀念獲得了更豐富的內涵,成為關注的對象。

 

 

本篇內容取自《盛唐詩》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