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51008盛唐詩(十三) 樓蘭百戰穿金甲:王昌齡 下篇

讀書札記151008
盛唐詩(十三) 樓蘭百戰穿金甲:王昌齡 下篇
蕭律師執筆

王昌齡是一位邊塞詩名家,這點使許多學者推測他確曾在邊塞軍中任職。 但最可靠的證據卻表明他所詠有關中亞的詩只是傳統和想像的結合物,他的應景詩表明最遠只去到距長安西北三百公里左右的秦州,那雖屬邊塞地區,仍離他詩中提到的中亞地方尚十分遙遠。
王昌齡的所有邊塞詩都是樂府或體現樂府風貌,他亦以同樣技巧寫宮女詩。***王昌齡在盛唐詩的重要地位,部分正來自虛構手法的興趣,以及由此獲得的自由。 他的作品廣泛流行,表明同時代人對於非應景詩的渴望,特別是 邊塞詩和宮怨詩。在開元、天寶時代,在詩人桂冠面前,王昌齡是王維的競爭對手。

王昌齡並非對偶能匠,通常避開京城隱逸詩的程式規矩和均衡描述。 王昌齡所追求的是這樣一種詩:以寥寥數筆引發一種情緒,勾畫出一種人物,及描繪出一種充沛的境界;他是描繪動人形象、戲劇性行為和含蓄景象的大師。***

《江上聞笛》
橫笛怨江月,扁舟何處尋?聲長楚山外,曲繞胡關深。
相去萬餘里,遙傳此夜心。寥寥浦溆寒,響盡唯函林。
不知誰家子,復奏邯鄲音。水客皆擁棹,空霜遂盈襟。
羸馬望北走,遷人悲越吟。何當邊草白,旌節隴城陰。

在南方的江上,有人正在吹奏邊塞曲。迴響在林中消逝和羸馬北行的意象,卻是互不相關的視覺片斷,其出現主要用來觸發情緒。

下引詩是氣象的奇觀:煙、雨、霜、明月,與及掩藏飛雁的漫天黑暗,都能被和諧地放在一起,是由於它們所觸發的憂愁情調。
《大湖秋夕》
水宿煙雨寒,洞庭霜落微。月明移舟去,夜靜魂夢歸。暗覺海風度,蕭蕭聞雁歸。

以視覺片斷和邏輯形成情調一致,這對於唐代讀者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經過八、九世紀的發展,各種類型區別變得日益精細,所呈現的片斷也更驚人。最後,這些美學標準成為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王昌齡對幾種傳統形式的處理,也表現了對類型詩的喜好。下引段落是樂府敍述方式的典型開頭。
《代扶風主人答》
殺氣凝不流,風悲月彩寒。浮埃起四邊,遊子迷不歡。
依然宿扶風,沽酒聊自寬。寸心亦未理,長鋏誰能彈。
主人就我飲,對我還慨然。便泣數行淚,因歌行路難。

這首詩由主人敍述其在戰場上的苦難和體驗所組成,最後結束於對現實的熱烈讚美,及勸解詩人不要太悲愁。開頭部分那富於感染力的激情,使得這一陳舊的敘述方式得到了革新,增添了光彩。

情緒優先和反應直接阻止了較複雜的理性問題,王昌齡是最輕鬆自如的盛唐大詩人。 唐代和後代讀者都極喜好陳舊情境的完美表達,王昌齡的許多名詩就屬於此類表面化的詩,不隱含較深的意思。它們是真正的情調詩,由生動的場景和行動所構成。
《城傍曲》
秋風鳴桑條,草白狐兔驕。
邯鄲飯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鵰。
射殺空營兩騰虎,迴身卻月佩弓弰。

一箭射殺雙虎的絕技,及末句的勇猛豪爽、漫不經意,將傳統中半兵半俠的邯鄲勇士的英雄品格形象化。詩中不去深究這一傳統角色或將其複雜化,而僅是對他讚美。滿月和彎弓之間有著詩歌聯繫,而且可以將這一聯繫用於 缺月和佩弓。但這一聯繫只是為神秘化而神秘,別無更深含義。 與王維作品對隱藏的運用不同,它在王昌齡詩中極少產生深刻的意義。

王昌齡詩的類型和旨意的特點,最明顯表現於少數類似於視覺幻象的作品,這些作品可根據讀者的期待而改變旨意。
《從軍行》
青海長雲暗雲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黄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問題在於最後一句:到底是士兵為效忠皇帝完成使命而自我犧牲的英雄誓言,還是對強加於他們的處境的抱怨,及渴望返家而未能實現的表達?這種模稜兩可並不複雜難解:兩種選擇都是邊塞詩最普遍的解決方式。

片斷是王昌齡用來產生神秘感的常用技巧。那些片斷能複雜地、不完整地產生讀者所期待的傳統情境。此類詩有時會成為一組起興的片斷,引逗讀者進入一個難以充分理解的境界。
《朝來曲》
月昃鳴珂動,花連繡户春。盤龍玉臺鏡,唯待畫眉人。

從鳴珂的移動,我們知道有一位騎馬男人,在清晨離開青樓、或妻子去上朝。在後二句,有兩種情境都能起作用:歡合後的倦怠,以及一早就梳妝,表明了吸引情人或丈夫的願望。
我們可以從這些片斷中推測各種情境。是丈夫去了青樓,妻子絕望而無心打扮?或是這位妻子早起梳妝,希望丈夫離開歌女?或這是一位妓女,正試圖吸引情人?或因歡合後的疲怠而無力梳洗?或許這僅是家庭場景,丈夫去赴早朝,妻子開始為下一晚打扮?詩中意象用了 閨怨詩的各種慣例,富於暗示性,但它們既引導了讀者,又使他們找不到答案。

運用間接跡象手法表現內在情境,自五世紀以來就是閨怨詩的一部分。盛唐復用了這一手法,伴入許多新的複雜方式。如以上一首詩,讀者感受到了某種強烈的感情,卻無法指明感情的確切性質。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如 儲光羲吟詠 王昭君的詩,故事背景使得處景和感情十分清晰,但「跡象」本身只呈現對戲劇性對照的關注。

還有一些情況,對於隱含內在真實的虛幻表面的關注,被引入了詩篇本身的主題。
《長信秋詞》五首之一
金井梧桐秋葉黄,珠簾不捲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以上一首出自王昌齡詠班婕妤的組詩。 班婕妤是 漢成帝的寵妃,趙飛燕姊妹取代了皇帝對她的寵幸,被冷落在長信宮。 像其他閨怨詩所常見,此處也凸顯富麗環境與個人不幸的對照。 珍貴的熏籠和玉枕失去了它們的價值和美,因為它的內涵己經發生了變化;它們本身並不真是珍貴,而僅是作為帝王寵愛的象徵。但現在君王許久未來臨幸了,女主人絕望地看著時間的流逝,感受到與秋天相聯繫的寒冷、孤獨和衰老。

構造情調詩和為情調而讀詩,並不需要理性的複雜。詞語內涵意義比其指示意義更重要。為情緒而閱讀,使後來的讀者能夠完整分享應景詩的體驗。於是,當上篇開頭軼事中的樂師演唱王昌齡的應景詩時,它通過情調的詩法,生成了普遍的、共享的文學體驗。

本篇內容取自《盛唐詩》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