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E隨筆151020搏擊會(下)

SENSE隨筆151020

《搏擊會》的真我觀:怎樣才能認識自己?(下)

Tony執筆:光影中的人生與哲學3

 

電影搏擊會》提出了兩種對立鮮明的構建個體方法,分別由Edward Nortion飾演的主角,和Brad Pit飾演的 泰勒Tyler Durden來代表執行。姑且稱為「添加之路」與「消減之路」。現在先討論主角的添加之路。

 

〈添加之我〉

承前文所述,如果「個體性」要藉由身體特徵與心理元素來表現的話,就意味著個體性是種建構出來的東西,而這些元素要經過時間累積來形成。*** 正如 王安憶在《愛套娃一樣愛你》裡所說:「嬰兒與嬰兒,照理沒什麼區別,但那只是靜止地看。事實上,生長激素份外活躍,每分每秒都在塑造著這個存在,使之形象鮮明。」

人的成長就是一個不斷在自己身上加添新特徵的過程,加添的愈多,與別人有所區別之處也就愈多,個體性也就顯露出來。 或以髮型,或以工作,或以姓名,或以口頭禪,不論藉著什麼來彰顯自己的獨特,都是後天添加之物。***

 

正如撰寫一本傳記,要道出主人翁與眾不同的一生,總要從童年開始敘述,然後及於青年以至中晚年的經歷。 前一個階段是後一階段形成的基礎,而各階段的轉化,總加起來就是主角的一生。

 

電影《搏擊會》主角有一段自述,顯豁地示範如何以「添加之路」來實現個體性:「我在翻著商品目錄時,思量哪種類型的餐具足以標誌我是一個個體?我把它們全都買下來,即使那些有瑕疵的也不放過,因為瑕疵正好證明是純人手做的(因此是獨一無二的)。」如此,主角的特徵就添加了一項:「那套有瑕疵的手製餐具之擁有者」。由於這項特徵描述只適用於主角一人,於是成就了主角的個體性,成為了主角的一項定義。

 

然而,當中最明顯的問題是,定義項與被定義項的關係並不穩定,因為能否擁有某些東西,牽涉到我們不能控制的因素。*** 再者,由於我們不能預知自己將來所擁有的東西會添加或減少什麼,意味以添加之路所建立的個體性,永遠是個內容開放並持續改變的概念。 *****

到頭來,我們無法知道自己是什麼,無法決定應該做什麼,對此問題《西藏生死書》中有一精闢深刻的證言:

「我們相信自己有一個獨立的、特殊的和個別的身份。但如果我們勇於面對它,就會發現這個身份是由一連串永無止境的元素支撐起來的:我們的姓名、我們的傳記、我們的夥伴、家人、房子、工作、朋友、信用卡……,我們就把安全建立在這些脆弱而短暫的支持之上,因此,當這些完全被拿走的時候,我們還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嗎?如果沒有這些熟悉的支撐,我們面對的只是赤裸裸的自己: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一個令我們焦躁的陌生人,我們一直都跟他生活在一起,卻從來不想真正面對他。」

 

茲借此證言作為探討另一條路徑的起點。

〈消減之我〉

一般人或多或少有種「真我」與「假我」的區分觀念。既然藉添加而成的個體性是「因緣和合」的結果,它隨時可變,因此不是構成我們本身的東西,也因此不能代表我們自己。 人的姓名可以改變,但姓名改變不會令我們變成另外一個人;人可以藉整容改變其容貌,但整容後的那個人跟整容前的仍是同一個人。人在一生中還會有許多改變,但無論怎變他仍然是同樣的那個人。如果我們有辦法找出自己的「同一性」,也就能夠確定個體性。

 

電影中有兩句對白提供了線索:

「我找到自由了,失去所有希望就是自由。」

「唯有當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才能自由地做任何事。」

 

主角與泰勒(主角的另一人格)創立了地下組織「搏擊會」,參與的人來自不同背景,有不同的社會身份。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總是被外加的社會身分支配言行舉止,以至思維模式。 例如當教師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按照社會大眾的教師觀念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其他社會身份也大都如此。泰勒斷言這是錯誤的:

「你不是你的工作。你不是由你銀行存款的多寡來定義。你不是你駕駛的車。你不是你錢包的內容。你不是你的卡其褲。」

 

在打鬥時,這些背景與社會身份差異都被撂下,都不重要了。 在打鬥的時候,平時是牧師還是廚師有什麼關係? 富有還是貧窮又有何相干? 因此 泰勒斷言唯有處於打鬥的狀態,揭開所有遮閉自己的「添加成分」時— 用泰勒重複過數次的話來表達:「拋開一切」hit the bottom— 我們才有望認識真正的自己。

「如果你未曾打架過,你就不能認識你自己。」(其實所有強競技也如是,尤其炒股票會令你更了解自己及真實的人性。)

 

笛卡兒Rene Descartes有道「我思故我在」主張個體不是由經驗部份(即添加而來的成分)界定,而是由進行思考的主體來界定。思考主體由自己直接感知,而添加成分只能藉著間接的方式來認知。 我們以為自己擁有肉體,是因為我們能夠「看見」它,但「看見」一件事物,並不能夠直接斷定事物肯定存在,我們還要分析判斷那是否錯覺。所以我們對思考主體比對自己的肉體,有更確定無疑的感知。

 

按照這種「心靈」與「經驗」二分的思路,進一步得出「心靈活動」與「經驗活動」的二分。 例如: “聲波改變空氣的密度,導致空氣粒子重複地擊打耳鼓,產生震動。然後耳鼓震動產生脈衝,通過醒覺神經傳遞至腦部處理聽覺的部分。”以上敘述是一個經驗的物理活動。儘管技術上存在困難,但理論上它是公開的,可被觀察的,可被複製的。

但是,伴隨著經驗活動,「心靈」受到影響,產生了心靈活動,令思考主體看到了顏色,聽見了聲音。心靈活動在主體的意識是不能被公開觀察的。雖然他人可以一同聆聽同一首歌曲,但唯有感受者本人才感到聲音本身。換言之,思考主體所進行的心靈活動,例如感受、思想,才是真正的獨一無二,才是僅僅屬於自己,代表著自己的東西。 電影中段泰勒給主角的手製造了化學灼傷。主角企圖通過自我催眠來減輕痛苦,泰勒掌摑他,說:「這是你的痛楚……這是你生命中最偉大的時刻。」正好表達了這種個體性觀念。

 

簡而言之,拒絕外界給自己的安排,而正視自己的真實感覺,做自己的主人,就是泰勒的「消減之路」。

 

〈結語〉

在一個制度化的社會中生活,尤其面對工作時,人們很容易感到身不由己,覺得自己是為他人而活著。有人選擇逆來順受,選擇改造自己來配合他人、配合社會,以圖贏得認同。 無視真正自己的人還可以安然生活下去,清醒的人有朝會猛然醒悟到,別人所認同的那個人其實不是自己,自己其實一無所有。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想那麼多,繼續安分地接受社會的安排吧!」

 

就此種想法,借用 穆爾J.S.Mill《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的名句來回應,並以此作結:

做一個不滿足的人勝於做一隻滿足的豬做不滿足的蘇格拉底勝於做一個滿足的傻瓜。 如果那傻瓜或豬有著不同的看法,那是因為他們只知道自己那個方面的問題。而相比較的另一方,即蘇格拉底之類的人,則對雙方的問題都很了解。」

 

 

延伸觀賞:Fight Club搏擊會》(1999) David Fincher導演

資料來源: 《光影中的人生與哲學》(2014) 尹德成 羅亞駿 林澤榮 合編 [羅進昌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