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51217盛唐詩(十八) 別有天地非人間

讀書札記151217

盛唐詩(十八) 別有天地非人間:李白4

蕭律師執筆

 

李白以「古風」為題寫了五十九首組詩。

「古風」大致指「古代的風格」,即建安、魏、晉風格寫成的復古詩。

 

這一組詩大抵上沒有題目。除了第一首,或許加上最後一首,「古風」的編排並沒有明確的次序。第一首是復古陳套,用詩歌表達對文學衰頹的感嘆,體現了復古文學史式敍述,最後讚美唐代復興了古代的價值觀。最後一首則哀悼「道」的墮落。

古風組詩雜亂無統,當非同時之作。然而要證明這一組詩作於不同時期,亦無令人信服的解說。

 

李白的「古風」明顯沿襲了陳子昂《感遇》的傳統,是《感遇》的仿製品,在這裡李白表現了出色的模仿力。 「古風」所涉及的主題範圍與《感遇》十分相似,包括了賢人失志、遊仙、詠史、邊塞及詠物寓言。這些主題的處理,採用的是從《感遇》發展而成盛唐古風體格。陳子昂和張九齡的《感遇》及李白的《古風》是初唐和盛唐最著名的三組復古詩,而這三位作者都來自邊遠地區,是頗有意味的現象。***

 

李白對允許他馳騁想像的題材比刻板的正規諷喻更得心應手。 詠史詩和遊仙詩使他的天賦得到格外出色的發揮;這兩種題材都涉及看不見的世界。

《古風》第四十八首

秦皇按寶劍,赫怒震威神。逐日巡海右,驅石駕滄津。

徵卒空九宇,作橋傷萬人。但求蓬島藥,豈思農扈春。

力盡功不贍,千載為悲辛。

最後一句可能含有某些時事意義。由於古代的一些弊病重現於今,故而引起悲鳴。但在這裡更重要的是,李白對秦始皇神奇形象的描繪,更勝過任何時事解釋。

 

如同樂府一樣,古風為李白提供了虛構想像的機會。李白描繪遇仙或遨遊天空的情景比描繪社交情景更使人心折,這是李白才賦的特徵。

《古風》第十九首中,李白從高空俯瞰,看見在遠處密集的安祿山軍隊: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昇天行。邀我登雲臺,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李白詩集的最後部分還有其他的《古風》,但未收入五十九首組詩之內。詩題是較常見的,如《效古》、《擬古》、《感興》、《感遇》及《寓言》。這些可能是偽作,或是後來才發現的詩篇,又或是李白古風詩原本有過的題目。

 

李白詩集其餘部分,包括了一般的個人詩和應景詩,也反映出他不大喜歡律詩,唐玄宗亦知道李白「薄聲律,非其所長。」李白的個人詩比應景詩為多。有不少應景詩是率意而為,或被粗劣字句破壞了好詩。李白自由放任,故他所喜愛的意象和詞語一再重複出現,變成濫調,率真自然與率意而為之間往往難以劃清界線。

 

李白在寫正規修飾的詩時缺乏雅緻,所用辭彙相對地簡樸,避免迂迴,句法直截了當,有時更充滿口語或口頭成語的辭彙。

同時代的貴族會覺得李白的詩缺乏技巧,但李白流暢簡樸的風格使其作品有著持久的魅力。 他的風格最重要的特徵或許是簡化和限制詩句之間和聯句之間的聯繫。同時代詩人一般將一聯詩看成基本的構思單位,而李白常常以單句作為基本語法單位(雖然他也用跨句法),使詩中的單句與聯句間的縫隙自如地連續起來。讀者之所以能感受到他詩中的活力和直率,和他將聯句之間的障礙減弱有關。京城詩人盡可能能設法使詩篇的一句之間、一聯之間和各聯之間的聯繫複雜化,李白則設法使這些聯繫簡單化,使它們直接可以理解。

 

李白在突出氣勢和不受制約方面,可見於他在詩中所扮演的各種角色— 仙人、俠客、酒客及狂士,全部都是士大夫和隱士之外的類型。*** 李白拒絕扮演「普通」詩人角色;他要表明他「有別於」其他詩人,而「有別於」意味著「高於」。作為一位京城詩壇圍外的人,他以其獨立性形成一種新價值:他不僅是與眾不同,而且是由於超越眾人而與眾不同。

 

由於他缺乏合法的社會背景,他不得不成為一個「創造自己」的詩人,這不僅見之於他那些自誇的書信,他的詩也主要與創造和解釋自己有關。通過這種自我關注,他將自己從詩歌傳統中一些最嚴格限制──包括觀察事物的被動性、人生慾望的壓抑、外部世界的專制──中解放了出來。

 

殷蟠在《河岳英靈集》中選擇了李白下引這首詩,表明李白所創造的自我形象在天寶時是受到賞識的:

《山中問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問而不答,李白已然與世俗隔斷。李白扮演了高適詩中不回答的漁父角色。

 

壬維的一首名詩也運用了阻攔式的問答,但與上引李白詩有所不同,其不同處典型地代表了兩位詩人的區別。

《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在王維詩中確實出現對話部分,但這一部分掩蓋了處境的基本情況,因為細節是不重要的。這樣一來,對話與不對話涉及不同的性情和感覺。李白之不答帶來無法跨越的裂縫,他將自己與其他人分離開來。李白與王維不同,李白對如何感受外界沒有多大興趣;與王昌齡不同,李白對情調也無首要的興趣—他只寫一個巨大的「我」。

 

 

資料來源: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 The High T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