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史151228聖墓教堂的厮殺

說史151228
聖墓教堂的厮殺
掌門執筆:天花亂說系列26

〈劇場1:聖墓教堂的厮殺〉
1846年4月10日耶蘇受難日, 耶路撒冷的 鄂圖曼總督著令士兵在 聖墓教堂內外警戒. 這一年頗不尋常,希臘正教會和 羅馬公教會明訂的「復活節」剛好叠在同一天.
那個教會會先拔頭籌, 在基督教 “聖地中的聖地” 「聖墓教堂」舉行崇拜儀式呢?兩派僧侶共駐(實際上是割據)教堂已有千年之久, 這一年因著內外形勢,氣壓出奇地高. 僧侶們為了籌備節日,不單只齋戒沐浴,焚香祝禱, 還走私了手槍和匕首,收藏在柱後袍中…..

時辰一到,正教會教士搶先把祭袍放在「各各他祭壇」上面,正欲登壇作法; 方濟會教士晚了一步,但絕不遜讓,橫加阻撓. 僵持既久,突然間爆發肢體衝突, 兩派教士因時制宜,把手中聖器,十字架和分枝燭臺等物,轉化為武器….. 再 “突然間”槍聲響起….. 待到幸災樂禍的穆斯林士兵 “趕到現場” , 地上已然遺陳聖屍四十具.

這場聖地厮殺事件震撼國際, 但最為關注的卻是 巴黎和 聖彼得堡.***
其時法國以公教保護者自居,方濟會一向在其卵翼之下; 而正教會實際上是俄國的國教會,沙皇又怎能容忍他的 “前線神職人員” 遭逢毒手呢? 雙方都向 鄂圖曼帝國索要公道, 但公道只在一方,唯強者居之.

「歐洲病夫」土耳其夾在兩大強權間左右做人難,只好拖得就拖….. 孰料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劇場2:聖誕教堂的失竊〉
1847年10月伯利恆聖誕教堂石室, 釀嵌在大理石地板上面的銀星遭人挖掘盜取.
銀星原是上世紀法國所贈, 現在法國人一口咬定被希臘人偷走. 法國向 伊斯坦堡投訴,主張方濟會有權替換聖誕教堂的銀星和修繕聖墓教堂的屋頂. 俄國立即替正教會出頭,提出相同的權利主張. 雙方均引用陳年條約作依據,爭執持續升温.

1852年2月鄂圖曼蘇丹頒下勅令, 確認正教會在聖墓教堂擁有最高權威,但必須向方濟會作出若干讓步.
剛推翻第二共和,當上法國皇帝的 拿破崙三世正有需要揚威海外, 當即嚴正聲明法國對耶路撒冷的基督宗教保護權可以上溯至他的伯父 拿破崙大帝和 蘇萊曼大帝訂立的盟約. 說不準更可追溯至一千年前 法蘭克查理大帝….. 法國故意派出炮艦「查理曼號」前往威嚇.

1852年11月蘇丹改變主意, 將聖墓教堂的最高威權轉交方濟會手上.
不久之前替 土耳其取了「歐洲病夫」渾號的尼古拉一世勃然大怒, 魯莽地進軍羅馬尼亞,兵鋒直逼 伊斯坦堡.
但是沙皇誤判形勢, 1853年3月法國和英國聯手對俄國宣戰, 引爆了 霍布斯邦定義的歐洲「長十九世紀」和平歲月中唯一的一場集團國戰爭「克里米亞戰爭」. 此戰俄國慘敗,沙皇氣憤而死, 百年擴張勢頭為之抑止. 土耳其搭了英法順風車,破天荒對俄扳回一局, 也就可以苟延國祚到下世紀初了.

區區宗教鬧劇真的可以引爆歐洲大戰嗎?
〈拆局1:諸教的鼎立〉
若論宗教紛紜,耶城本身自古即是四大一神教 (猶太教、伊斯蘭教、東正教和 羅馬公教.) 的聖城和 朝聖客目的地. 城中四派居民混處雜居,暴力無日無之. 四派中猶太人是無主孤魂,長期任人魚肉; 穆斯林依仗宗主國鄂圖曼,一向橫行霸道; 而正教和公教背後有俄法撐腰, 近年也就開始作威作福.

另外,在英美勃興的「福音派」鼓吹之下, 晚近第五派勢力基督新教的教會高調踏足聖城. 一眾新教當然以「英國國教會」領袖風騷, 無他,只因皇家海軍縱橫七海,大英帝國如日中天.
這時在英美新教徒中間流行一種新奇想法, 如能把散處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共12mil)聚集到耶路撒冷, 讓他們建立國家(當然最好是先改宗新教.), 那將會提早末日的來臨.*** 這個尚未正式提出和取名「錫安主義」的極其荒誕的念頭(當時沒有人估到一百年後竟會實現.), 被英國政府善加利用, 把自已打扮成猶太人保護者的角色, 企圖在根本缺乏新教徒的耶城建立在地基礎.***

自從1291年十字軍被逐出巴勒斯坦之後, 這種多派系既共存又互鬥的局面在耶城持續了幾百年,並無引起過任何國際衝突, 何解這次卻演變成大戰呢?
〈拆局2:列強的博弈〉
根據「現實主義」國際關係理論, 國家的外交政策只受實際利益決定, 一切意識形態說辭只是煙幕或面紗,掩蓋著國際戰略的考量. 反過來看,意識形態說辭之所以喧囂塵上, 背後是由國家的戰略利益所驅策鼓動.***

上面兩齣鬧劇之所以蜚聲國際,不是因為事件本身有何不尋常之處, 反過來是因為國際上的不尋常時刻激化了事件本身.*** 事件反映的是英法土俄四國的戰略利益衝突, 與及合縱連橫力量的推移.

克里米亞戰爭的禍首是俄國. 俄國自從上世紀彼德大帝和凱薩琳大帝厲精圖治,開疆闢土, 三次瓜分波蘭,七番對土耳其用兵獲勝,連 拿破崙也敗於手下, 稱霸歐陸的野心不能扼止. 但是西歐強國密佈,普魯士和奧地利壁立西鄰,法國更是國力無匹; 俄國波羅的海艦隊一出大西洋就要面對不可動搖的英國皇家海軍.
取易不取難, 南下巴爾幹半島是俄國的最佳出路.*** 半島諸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塞爾維亞人都是斯拉夫種,信的同是東正教, 並且都在土耳其酷烈統治下呻吟數百年. 現在正是同宗共主俄國前來把他們從「鄂圖曼桎梏」中解放的最佳時機了, 俄國不替正教會出頭,又怎能取信和號召半島諸同教同種國家呢?

再者,俄國如對巴爾幹直接用兵,陸路方面要轉運萬里, 其時未有鐵路,勢不可行. 取海路從黑海順流直下愛琴海是只此一著, 但伊斯坦堡扼在咽喉,不奪此關則俄國黑海艦隊無從南下.***

俄國欲囊括黑海出口 博斯普魯斯海峽久矣,此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對土耳其而言, 失去首都伊斯坦堡等同喪國,事屬生死存亡. 但鄂圖曼帝國卻已日薄西山,奄奄一息, 夾在列強之間慘遭豆剖瓜分, 情況與晚清一般無異. 它也只好 “以夷制夷”, 利用列強的嫌隙 “苟存性命於亂世”.***

列強之中,普奧是內陸國家,並無地中海岸, 對俄國的 “奪關” 取向反應不大. 英國立基海洋,但不大涉足地中海, 一向態度是聯俄則助其奪關; 聯土或聯法則反之. 真正堅決反對俄國奪關的是法國, 法國上世紀在遠洋争霸屢番輸給皇家海軍, 本世紀的戰略構想鎖定北非(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與北黎凡特(敘利亞和黎巴嫩). 法國絕不容許俄國南下愛琴.***

克里米亞戰爭是俄國奪關與土法英聯手反制的總對決, 耶城的宗教鬧劇只是無關痛癢的借口,有沒有發生無關宏旨, 這仗是一定要打的.

《耶路撒冷三千年Jerusalem:The Biography》(2013) Simon Montefiore
本書是本非常精彩的叙事史, 作者是英國負盛名的文學家,其作品被翻譯成三十五種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