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60505盛唐詩(二十九) 天地一沙鷗:杜甫6

讀書札記160505
盛唐詩(二十九) 天地一沙鷗:杜甫6
蕭律師執筆

杜甫離開 夔州後所作的詩,與在夔州時沒有重要的不同,但一些詩篇顯得蕭瑟荒涼,具有一種連王維都未能達到的嚴謹。

《江漢》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讀者分不清是雲還是詩人與天共遠。這是一個奇異的自我象徵世界,在老馬的形象中達到頂點:老馬就像年老的官員,應給予照顧,而不應任其隨處漫遊。

杜甫從未在他的時代處於詩壇的中心。杜甫卒後三十年中,他的作品基本上被忽視。令人驚奇的是經過湮沒無聞之後,他竟能很快就被推為那一時代與 李白齊名的最偉大詩人,成為文學成就的公認標準。***

同時代頌揚的評價不全可信(即像今天我們常聽說某某宗師、股神、天王、大師等等),可能只是出於社交禮節或其他原因。杜甫確曾擁有一小批讚美者,但並未見到對其偉大成就的普遍承認。九世紀初對杜甫的復興作出貢獻的,都是中唐的主要文學人物:韓愈、元稹(《杜公墓繫銘》)、及白居易(《與元九書》)等。

杜甫卓著聲譽的真正形成,不是靠頌揚和軼事(據傳 張籍曾將杜詩燒成灰和水吞掉以便吸收杜甫的天才。),而是靠中唐作家對其詩的反覆模仿。*** 韓愈的詩(如《石鼓歌》)特別突出,還包括 孟郊和張籍(《新樂府》)、白居易和元稹的詩。整個九世紀都在持續不斷地提及杜甫和利用杜甫。到了北宋,杜甫在詩壇傑出的地位得到確認,並一直保持至今。

杜甫對詩歌發展多所貢獻,其中對題材的處理尤其重要。在他之前,詩人們寫什麽和如何寫,重要是根據題材。杜甫不但大大超出傳統題材的限制,而且擴充了現成題材的範圍,並將分散的詩歌「類型」的各種要素重新結合,創造出混合形式。**** 杜甫名望在中唐的上升,正與題材在詩歌創作中的重要地位大幅度下降相一致。這既反映了中唐的特殊興趣,也突顯了杜甫的典範意義。

杜甫對不定場合詩歌的處理具有持別重要的意義。在整個八世紀,不定場合的詩得到了重要發展,王維和李白的許多著名詩篇就是以這一形式寫成的。可是,在已經有了現成應景題材情況下,不定場合的詩篇普遍受到限制,如王維的《送別》和《終南別業》,就受到訪問詩傳統的影響。杜甫晚年作品中,不定場合詩佔了很大的比例。杜甫將這一形式擴展至不常見的題材,如《客至》,並應用於新的場合,如《ト居》。在許多情況下,不定場合詩與較舊的、純修辭的題材結合在一起。例如,當杜甫寫一首題為《雨》的詩時,那是一首不定場合詩,而同時又是一首詠物詩。杜甫開闢了許多新題材,為中唐詩、特別是北宋詩的廣闊範圍提供了模式。詩歌不再受制於特定的程式化事件,而是適合於生活體驗的寬廣範圍。

組詩是杜甫對詩歌傳統的另一重要貢獻,他是第一位充分發展組詩的詩人。在他的組詩中,每一首詩只有的在整組詩的背景裡才能體現出完整的意義。 這種組詩,既能充分展開題目,又不破壞短篇的簡潔、密度和強度。 《秦州雜詩》是杜甫早期的組詩。到了夔州時期,在寫《秋興》時,杜甫將這種組合技巧與一些較古老的組詩技巧相結合,如毗鄰的兩首詩的末句和首句重複,像曹植的《贈白馬王彪》。此外,組詩的前三首按照從黄昏到第二天清早的時間順序,較繁密地結合在一起。上述各種持續因素在《秋興》中形成複雜的修改和變形:夔州的長江先被長安的曲江所取代,其後又被「銀河」和「御宿」所取代。隔絕和突破的意象以各種形態重複出現;色彩繽紛的世界與黑白的世界交替出現。

杜甫的風格既樸素又古雅,但他最富於獨創性的文體特徵是語言的複雜化與主題的複雜化相應。語言的複雜以模糊多義的形態出現,這種模糊多義有時會達到無法理解的地步。

《戲為六絕句》第五首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在組詩的前面,杜甫已為庾信和初唐四傑作了辯護,反對同時代的復古詆毁者。首句涉及問題是:「今人」和「古人」何所指?「今人」是杜甫同時代的作家還是一直追溯到庾信和唐初四傑的時代(按傳統的「古」代文學的結束期)?同樣地,「古人」到底是庾信和四傑,還是先秦的屈原和宋玉?除此之外,首聯還存在著真正的語言問題。(作者認為首聯可以有多種解釋,於此略去。)

在杜甫全部詩篇中,存在著一種以多種形式重複出現的模式,這一模式可以寬泛地定義為文明與野蠻的對立,藝術與自然的對立。無從以簡單表達杜甫在這一對法中的「位置」。從整體上,他傾向於秩序、文明及其藝術的一邊,這在唐代詩人中是罕見的。

藝術基本上是與時間對抗的表示,對文明正在消失的輝煌秩序,藝術力求保留或重現。在夔州,杜甫觀看了 李十二娘表演劍舞。李十二娘是宮廷大舞蹈師 公孫大娘的弟子。杜甫在童年時曾觀看過原來的宮廷舞蹈,故情不自禁地從眼前的表演看到了開元盛世的消失: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金栗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金栗堆是玄宗的墓,墓旁的樹已茁壯成拱。夔州保存了過去的舞蹈,詩篇保存了現在的舞蹈。從原始作品轉移的每一階段,都改了變了保存中的藝術的意義,直到這一藝術只能用來暗示失落的事實。

所有藝術最終都是人類文明的體現。當文明消逝時,自然以自己的超形式嘲諷地取代了人工製品。下引詩是詠太宗玉華殿廢墟的美麗哀歌:

「溪回松風長,蒼鼠竄古亙。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
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萬籟真笙竽,秋色正蕭灑。
美人為黄土,況乃粉黛假。當時待金輿,故物獨石馬。
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

自然的永恆「藝術」代替了衰朽的人工技巧:它的絕「壁」赫然聳立於破敗的宮殿遺「構」之上;它的火棲居於無人的空房;它的真正音樂(莊子的「地籟」)取代了消逝的宮廷笙竽。它掩沒了宮女的「假」飾和宮女本身。這座避暑宮殿的所有人工作品中,只餘送喪的石馬,作為對人類短暫無常的嘲笑。

面對人類的必然短暫,杜甫堅定地作著永久、秩序及文明的詩歌表達。他自信地看到自己作品是「千古事」,但他還感到: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杜甫全文完)

資料來源: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 The High T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