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70217盛唐詩(三十四) 錢起‧李嘉祐

讀書札記170217
盛唐詩(三十四) 錢起‧李嘉祐
蕭律師執筆

開元天寶年間是詩歌的創新年代,是個別詩人發展個人獨特風格的年代。但「安史之亂」後的十年間,即使是重要的詩人也較缺乏個人魅力;應景詩、宴飲詩和送別詩,成千上萬,陳腔刻板,充塞其間,鮮有可觀者。劉長卿、李嘉祐、皇甫冉、錢起、韓翃及其他數十位算是其中之佼佼者,也有不少詩留下來。

高仲奇評 劉長卿的詩缺乏「新奇」。在作品中體現「新奇」(按高仲奇和 姚合的觀點)的詩人是 錢起。錢起生於722年,751年登進士第。安史之亂後結識了王維,並逐漸成為京城詩的寵兒。高仲奇稱他「迥然獨立,莫之與群。」錢起從未在朝中當過高官,但他交遊廣澗,其文學才賦多有追隨者。他在京城平靜地渡過大半生,為人所喜愛和讚美,約在780年去世,留詩四百多首。

錢起的個性可在他的「隱逸詩」中體現。作為王維的繼承者,他沿襲了京城詩的隱逸情趣。
《送元評事歸山居》
憶家望雲路,東去獨依依。水當隨漁火,山行到竹扉。
寒花催酒熟,山犬喜人歸。遙羨書窗下,千峰出翠微。

這首詩體現了王維詩的眾多表面特徵,但卻缺之王維較深的理趣。王維往往通過提出感覺過程中的問題,或從景物結構中發現人類體驗的次序,從而改造送別詩的慣例。*** 在錢起詩中,「回歸」只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實際旅程。最後「回歸」不含任何特別意義,只是從書窗外望時所獲得的審美快感。

對句的技巧,錢起可與王維不相上下,也能和開元天寶的重要詩人匹敵,有時甚至超越他們。
《題玉山村雯壁》
谷口好泉石,居人能陸沉。牛羊下山小,煙火隔雲深。
一徑入溪色,數家連竹陰。藏虹辭晚雨,驚隼落殘禽。***
涉趣皆流目,將歸羨在林。卻思黄綬事,辜負紫芝心。

這首詩的生命力在於中聯,使錢起不愧於「新奇」的稱號。驚隼的突然上飛、與彩虹的的彎曲,體現了形似的才賦;「形似」指結構上相似的模式。錢起的形似達到了 駱賓王、庾信及其他宮廷詩匠的奇峻藝術,如他描繪雪景:
「怒濤堆砌石,新月孕簾鉤。」

錢起經常在詩中表現出隱逸和佛教的價值觀,但事實上他是一位感性詩人,傾情於事物的美麗外表而不是其理性內涵。在王維詩中,物質世界聲色之美與觀察者的冷靜面具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這種張力在錢詩中見不到。*** 錢起雖極力模擬王維,但結果總是有別於王維。他的《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努力步追王維,但總缺乏《輞川集》中像謎一般的含蓄;錢起只頌美實際世界的歡樂。

《晚歸鷺》
「池上靜難厭,雲間欲去晚。忽背夕陽飛,乘興清風遠。」
《銜魚翠鳥》
「有意蓮葉間,瞥然下高樹。擘波得潛魚,一點翠光去。」
沒有什麼隱含意義,只陶醉於所詠的動物。

但錢起有時亦可達到王維樸素、莊嚴及神秘的風格:
《竹嶼》
函鳥清漣上,興來看不足。新篁壓水低,昨夜鴛鴦宿。

唐代軼事集《雲溪友議》稱「前有 宋之問、沈佺期、王維、杜甫,後有錢起、郎士元、劉長卿、李嘉祐」並稱。從現存 郎士元的詩篇看來,郎詩其實遠不如劉長卿詩。有一宗軼事,說劉長卿知道被置於郎士元之後很不心服(不過這宗軼事的可信性存疑)。錢起的地位卻無可爭議,但將 李嘉祐置於排名最末可能較不公道。

李嘉祐於748年登進士第。與劉長卿一樣,他大部份的詩作於叛亂之後;也和劉長卿一樣,他雖然大多數時間任地方官,但卻名滿京域。他出自名望顯赫的李氏大族,其家族包括了書法家 李陽冰、學者 李紓及十才子中最的年輕的詩人 李端。高仲武對詩人的評述往往與事實相去甚遠。
李嘉祐較其他同時代詩人較能嚴肅處理八世紀後期戰亂與外族入侵。其他詩人傾向於描繪戰爭的破敗景象,充滿感傷情調;李嘉祐卻能夠諷刺「處處征胡人漸稀」的世界。

《自常州還江陰途中作》
處處空籬落,江村不忍看。無人花色慘,多雨鳥聲寒。
黄霸初臨郡,陶潛未罷官。乘春務征伐,誰肯問凋殘!
在第三聯中,詩人提出為官可以有兩種模式:一是像 黄霸那樣成為宰相,或是學 陶潛那樣過個人生活。首二聯的傷感為結尾的奇特諷刺所蓋過。

他的詩經常呈現出生動鮮明的美景,與錢起相近。他特別喜愛客觀結尾,有時還會超出逼真的畫面,如這首詩的結尾:
「想到滑臺桑葉落,黄河東注荻花秋。」

以下的一首李嘉祐詩是後期京城詩人五律最出色的代表作,亦是這類詩使他們成名。
《句容縣東清陽館作》
句曲千峰暮,歸人向遠煙。風搖近水葉,雲護欲晴天。
夕陽留山館,秋光落草田。征途傍斜日,一騎獨翩翩。

這首詩明顯之處是詩人不願介入詩中。這種自我隱藏風格源於 王維,是京城趣味的美學準則。*** 王維有節制地運用有聯繫的意象。與劉長卿一樣,李嘉祐用各種帶有强烈及明確的有聯繫的意象──秋天傍晚回家途中的憂愁情調──組合成詩。中間二聯是對句技巧出色的範本,特別是第二聯描繪的視覺形象,以枝葉簇擁的清溪與雲層繚繞的晴天相對。尾聯我用現代攝影角度去講,是在高角度以「遠攝鏡」(筆者最喜歡的常用手法)去描繪孤獨騎者在夕陽中的一點緩緩前行身影,美極了!這種「畫趣」是八世紀後期京城詩的一個特徵。在豐富多變的現實世界之外,這位詩人創造出一種習見的景象「類型」,能引發預期的反應。

《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 The High T’ang》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譯者:賈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