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說1907醫療與帝國

演說1907醫療與帝國

講者:掌門 & leo

 

《醫療與帝國Medicine and Empire》(2014) Pratik Chakrabarti

本書並非 科技史,而是 政治史, 主旨在於論述「現代醫學」如何起源於「大殖民時代」西方列強的環球 軍事和管治實踐, 其學術基礎則來自早前的「博物學」和「熱帶科學」.

 

二戰後興起的「後殖民史學」把西方列強憑藉技術優勢施加剝奪性統治,解釋為落後國家貧敗之源. 當中「醫療技術」也被視為全球殖民 策動條件的一個環節.*** 後殖民史學傳統上把現代醫學的誕生,解釋為殖民行動的 技術解決方案,與及相關科研R&D投資的成果.***** 此論言之成理,遂成定說.

 

但早前學界掀起了一場 現代醫學與殖民主義關係的大辯論. 新興的「全球史」觀點認為兩者間的 “往來” 並非單向式策動,就如軍備條件決定了地域擴張進程那樣. 事實上,由於激烈競爭, 打從開始殖民運動就是 “不恤人命,冒死前進”(最驚人的例子:1880年代法軍在上蘇丹死亡率高達八成. ),全不理會甚麼 醫療條件的制約. 反之,倒是殖民活動帶來的龐大經濟收益和穩固的權力基礎, 使母國和在地的醫療科研得以蓬勃發展.**** 最後乘著工業革命的機運誕生了現代醫學. 作者正是大辯論中新興觀點的主要代表人物.

 

本書定義「醫學」

Def. 治療疾病 與 預防疾病的技藝.

據此,這門「技藝」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與歷史脈絡中,存在著不同的形式.

 

無論東西方,「前現代醫學」都來源於遠古的巫術醫療體系, 帶有「自然主義」的「平衡論」觀點. (如中醫的 “五行說” 和希臘的 “四體液說”.) 「疾病」被解釋為身體內部 整體性自然系統的失衡, 而「醫療」則被定義為恢復平衡的操作技術.*** 不論東西都以草藥為本位療法; 也有外科手術,印度尤其先進.

 

現代醫學的誕生

在大殖民的漫長進程中,出於現實行動需要與及滿足學術界的好奇心, 帝國在殖民地建立學術據點(ie學會,植物園和醫院),倡導了行動型的 「熱帶科學」和研究 型的「博物學」(主要是植物學), 從中誕生了現代醫學.***

 

何謂「熱帶科學」?

在漫長的越洋航程與及艱苦的 殖民基地醫護衛生實踐中,歐洲的 醫師及學者取得重要的醫學技巧與經驗, 結合了從 “熱帶” 獲得的新材料(如金鷄納樹皮,菸草,吐根等等.) 與及在地草藥知識,突破了古老傳統「蓋倫Galen範式」, 建立了現代醫學的基礎.

 

這 “典範轉移” 的契機,便是十七世紀的 “貿易年代”, 異國藥物進口到歐洲市場, 傳統「本草學」大為擴張與多元化,改變了 藥典和醫學理論.*** 那些前所未聞的遠方疾病,統稱為「熱病fever」. 歐洲醫學界和前綫醫護人員需要回應此一挑戰,於是建立了 永久性設施和科研機構. 而帝國機構(ie英法的皇家學會,殖民地部和海軍)則是這番事業的推手和運作者.

 

現代醫學整合 環境,氣候,種族與流行病學因素, 建立全新視野,目的在於降低歐洲軍隊和移民的死亡率.****

有趣的案例:十八世紀末德國學者M. von Pettenkofer提出一套整全的「三階疫疾理論XYZ theory」解釋源於印度的霍亂疫情. 該理論認為X來自土壤育孕的病源體;Y水土和氣候條件; 加上Z 具有個人“易感性” 的族群,才會爆發疫情. 為了証明該理論,1892年他在歐洲喝了一杯含有實驗培飬出來的霍亂弧菌的清水.

 

何謂「博物學」?

十六世紀初“地理大發現” 帶來的資訊爆炸震撼了歐洲學術界, 當中千奇百怪的物種新形態質疑了 “創世之始物種不變” 的古來刻板觀念. 為了處理這全新且混亂的巨量資訊,中央學術機構建立了「博物館」, 盡力蒐集 “熱帶植物” 標本,*** 並加以分類存檔.

 

十八世紀中葉, 瑞典植物學家 林奈Carl Linnaeus利用歐洲從殖民地蒐集得的龎大植物標本館藏,發展出一套新穎的分類系統. 他的分類法既不依據 通俗名稱或地理與文化起源,也不依據用途; 而是依據 花朵雌雄部位的數目和排列狀況,即其 解剖結構. 這是全新的思維方式, 不從日常經驗,而從sense對事物進行系統分類.**** 此舉在知識史上影響極其深遠.

遵循這條思路,法國學者 拉瓦錫Antoine Lavoisier發展出一套新的 物質材料分類方法, 在實驗室內將質材分解,以考察其基本成份,並據以進行系統分類. 此法稱為「化學」.***

 

工業革命帶來了新式利器 顯微鏡, 法國 “微生物學之父” 巴斯德Louis Pasteur藉此創立了「細菌病源理論」. 1864年示範了高温消毒「巴斯德滅菌法pasteurization」. 1885年又透過對病毒的部分減毒發展出 “狂犬病疫苗”, 帶來醫學史翻天覆地的改變. **** 1888年巴黎成立了第一所「巴斯德研究所」, 這股學術風氣很快就傳播到世界各地, 而疫苗接種與消毒法成為了 “帝國醫學”的兩大支柱.

 

「細菌病源理論」聲稱具有普世性: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疾病都可以找出致病的細菌, 並可以透過接種疫苗遏止疫情.***** 「巴斯德主義」容許侵入性的公共衛生措施, 國家和醫生從此有權將抗原注入公民的身體, 踏出了 “國家大晒” 的一步.

 

〈製藥的起源〉

現代醫療的一項重大革新觀念是「製藥」. 製藥的前提是先 掌握天然藥材中具備療效成份的特質, 再把該等成份提煉出來,製成藥劑.***

舉例:鴉片是天然藥物,嗎啡是其具有藥效的成份. 很明顯,知道「鴉片」不等於知道「嗎啡」,嗎啡是要 “發現” 的. 而 “製毒” 則是一門現代革新性 “生物科技”.

 

有了化學觀念和實驗室手段,藥劑師就可以 化學成份來了解藥用植物的 萃取物, 以確定其醫療效果.**** 1804年從鴉片中發現嗎啡;1820金鷄納樹皮的 奎寧;咖啡的 咖啡因;1826菸草的 尼古丁. 諸多異國藥用植物的療效成份得以釐清和命名,這是現代醫學的飛躍.

 

更進一步,從植株中提煉出療效成份,製成分離的藥劑, 用來滿足市場需求,就成為「製藥」.*** 製藥立即成為暴利行業,第一隻跑出的藥業股是 奎寧.

那時代,虐疾是帝國進前的最大礙,尤以非洲為然. 歐洲人主要從三個地點進入非洲:a西非的 畿內亞海岸(ie黄金海岸); b南非的 開普敦殖民地; 和東非的 莫三比克. 三者中以a點尼日河the Niger流域平原廣闊,資源(ie奴隸,黃金)豐富,最具開發潛力. 而溯河深入內陸,比翻山越嶺更具探險效益.

 

“探險” 顧名思義非常之危險. 1777年William Bolt探險隊沿 尚比西河深入內陸, 兩年行程中152名白人死亡132人. 1805年Mungo Park的尼日河探險隊只有5人有命回來. 1833年萊爾德 再進尼日河,48名白人死去37人. 此河域遂稱為「白人墳墓」, 而白人的死因—- 熱病”主要類型是 虐疾.

 

1841年英國政府委任Trotter和Allen隊長組織大探查團 三探尼日河以繪製地圖. 此行的不凡之處在於由醫師Thomson和McWilliam隨團, 首度在非洲進行大規模有系統 奎寧預防性投藥實驗.*** 實驗得出兩項重大發現:A大多數死亡源於一種特定的熱病; B服用正確劑量的奎寧可以有效預防該種熱病. “該種熱病” 當然就是虐疾了.

參加此行的145名白人有130人罹患熱病,其中只有40人死亡(這良藥極之 “苦口”, 很多人未有按規定每天服用充足劑量.); 而同行的158名黑人, 只有11人患病,1人死亡. 當中又以Thomson的親身經歷最有價值, 他在探險全程服用奎寧,並沒有患上虐疾; 但回到英格蘭停了服藥,卻中了招!

 

雖然業界早已認識到 秘魯的金雞納樹皮可治虐疾,但這樹有三十多種, 外表殊異,生物鹼含量參差,假貨充斥. 奎寧的適時出世為 “瓜分非洲” 提供條件, 單是軍部的訂單就不得了. 這是 “醫療與帝國” 的最佳範例, 醫學進步的原初驅動力不是 “濟世救苦”, 而是帝國擴張.***

 

英國人武功大成, 到了1854年四探尼日河,全團更無一人死亡. 反觀法國人“不信(英式)邪”,1895年遠征馬達加斯加, 總兵員21,600人折損5,592人,大多死於虐疾. 法國案例顯示殖民運動未必抑止於疫疾阻力, 雖則克服這阻力確實是現代醫療革命的動因.***

 

現代醫療的另一革新觀念是

〈預防疾病〉.

十六七世紀「大航海時代」,除拉丁美洲外, 西歐人蒞臨熱帶多數是為了(武裝)經商, 前來的白人數量不多,其中有些人需要在地留駐. 居留群體極易病死當地, 按照 “平衡論” 病理觀點,身體與環境必須保持和諧, 疾病是“水土不服” 導致體質敗壞. 既是死於自然,當然無可救藥. 人命損失可視為 “運營成本”,從巨大商業利益中獲得補償.

 

到了十八世紀中葉,殖民活動擴張點燃起頻繁的戰事, 「七年戰爭」高峯期歐洲國家海軍兵員急增至7萬人,全都派往海外. 外出征戰的部隊死亡率極高,對國力和財政構成重大負擔,幾乎抵銷了殖民地整體收益, 這引起當局的極大關注.

細究之下,大部分折損其實是 死於患上急性疾病,而非戰鬥受傷,*** 病死率常達全軍的四五成. (1741年包圍Cartagena之役,英軍病死率駭人地高達七成.)

 

在醫療革命之前,業界把士兵的高死亡現象解釋為“水土不服” ,與及 “個人素質” 低下; 軍官的精神和體質高於士兵,所以死亡率也就較低.「細菌理論」的確立顛覆了傳統習見,患病是因為受到細菌侵襲. 軍官的營養和境況較士卒佳,才是較低死亡率的正確解讀.*** 皇家海軍率先正視現實, 提出解決方案:系統地改善士兵的衛生條件以預防疫疾發生.

 

1747年皇家海軍外科醫師James Lind在戰艦上進行大規模分組實驗, 把12名患上壞血病的水手分成6組, 分別給予不同的 “抗腐敗劑” :蘋果汁,酏劑,醋,海水,橘子&檸檬,和 大蒜芥子催吐劑. 結果由橘子&檸檬組勝出. Lind醫師向當局提交一份報告,建言一攬子改善水手的起居衛生條件, 包括:船艙必須定期薰蒸和保持通風; 船員應該規律地洗澡; 水手應派發制服; 最後才是給予適當飲食,內中提及橘子&檸檬. 這報告起先石沉大海,最終卻得到當局執行, 成為皇家海軍和殖民基地的革新性實踐.

 

疾病是殖民地白人的頭號殺手,與及 “疾病是可以預防的”, 這兩項見解成為醫療和軍事規劃的轉捩點.*** 「預防勝於治療」從此成為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