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160215
盛唐詩(二十三) 雪上空留馬行處：岑參 下篇
蕭律師執筆

〈續 岑參〉
749-757年是岑參最富創造力的時期，在西北幕府中寫下至今享有盛名的邊塞詩。而他在752-754年短暫居於長安時也寫下許多優秀作品。 他對中亞地區有實際個人體驗，而大多數詩人只能從報告中了解。 他所知道的中亞情況比任何前輩要完整和全面， 但他的邊塞詩大部分還是建立在慣例的基礎上，沿襲前人，省略實際的戰爭描寫，寫出軍幕宴飲、荒漠場景，誇大寒冷氣候等等。

雖然岑參的邊塞詩寫得很出色，卻不是先行者。在他之前有王翰的《涼州詞》、高適的《燕歌行》、李白的《戰城南》和王昌齡的許多邊塞詩，而高適和李白等已將邊塞詩的慣例改為七言詩。 為了超過以上幾位，他不得出奇制勝，寫出了同類詩中的一些最優秀作品。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𦍑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白雪歌》的魅力與遊仙詩和遊俠詩十分相似：它是一種「不同」的詩歌，產生迷人幻想，引人設想在不同地點、人物及時間下可能如何。

下引一首是岑參表現異國特色的詩，描繪火山灼熱的雲：
《火山雲送別》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雲厚。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
平明乍逐胡風斷，薄暮渾隨塞雨回。繚繞斜吞鐵關樹，氛氳半掩交河戍。
迢迢征路火山東，山上孤雲隨馬去。

在《白雪歌》中，描寫主體與結尾四句成功地、含蓄地結合在一起。但在《火山雲》中，詩人從「旅行紀錄片」般的火山灰雲畫面中，不協調地裁下一小片雲氣，跟隨行人上路。***

岑參一些最優秀的絕句作於749-757年間， 邊塞絕句的形式已比長篇邊塞詩更為牢固地確立。 岑參對這形式的處理，明顯受到 王昌齡簡潔優美的絕句技巧所影響。

《趙將軍歌》
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睹得單于貂鼠袍。

這首詩的感染力在於含蓄，由兩聯詩所描繪的場景構成。軍隊和馬都待在冬天的住所，閒散著和等待著；賭博是戰鬥的替代，將軍的勝利和「戰利品」是充滿信心的期待氣氛中的吉兆。

岑參最出色的絕句之一是《逢入京使》：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未乾。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囑咐是嚴肅的，但這一口信帶著謊言。就像李白的《烏棲曲》，讀者的注意力被沉痛地引向外表與實際的不同，但在此處詩中主人與讀者的認識一致，惟一受騙的是接受者— 一位朋友或親属，而欺騙正是愛的表現。

757年，岑參加入肅宗在鳳翔的行朝，經杜甫薦舉，授右補闕。不久，丞相 房琯失位，他的整個小集團被清除，岑參、杜甫、高適等都被任地方官。也在這時，王維這一舊統治家族成員被赦免並擢升高位。

岑參被派往長安和濟陽間的 虢州任職。 他在虢州待了幾年，一度十分壓抑，寫了一些憂鬱沉思的詩，表現離開朝廷的愁緒和個人政治生涯失敗的感覺。這是一種缺乏描寫的黯淡詩歌，與早期的宏麗峻奇隱喻形成鮮明對照。

虢州任滿，岑參被召回京，連任幾個中級官職。765年再出任地方官，在蜀中任嘉州刺史。由於回紇和吐蕃入侵，外加一次地方叛亂，岑參延遲出發了一年。他在嘉州任上幾乎無樂趣可言，但此次他沒有如在虢州的憂愁反應，而是在詩中出現一種罕見的放誕情懷。有趣的是，高適和杜甫大約作於同時的蜀中詩也出現類似的情懐。

《尋楊七郎中宅即事》
萬事信蒼蒼，機心久已忘。無端來出守，不是厭為郎。
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逢君開口笑，何處是他鄉。

第二聯的温和嘲諷──「郎」是岑參在京中所任最後一個官職。末句有趣地竊用了李白一首絕句的結尾，仿用了盛唐流行的一個慰藉主題：眼前的朋友可以代替家鄉。

岑參在虢州和嘉州的詩明顯地體現了他在戰亂後作品的守舊性：沒有了生動誇張的描繪，沒有了峻奇的隱喻，留下來的只有一些以前風格的痕跡。下引詩作於嘉州，也寫火焰，但比處成為山林之火，只燃燒了雲層，缺少精心構造，讀者可感覺到一些特性的消失：

《江行夜宿龍吼灘臨眺思峨眉隱者兼寄幕中諸公》
官舍臨江口，灘聲人慣聞。水煙晴吐月，山火夜燒雲。
且欲尋方士，無心戀使君。異鄉何可住，況復久離群。

在768年到任後不久，岑參就棄官客居成都，於770年卒於那裡。

岑參缺乏盛唐最偉大詩人的高度，但或許是第二代詩人最突出的代表人物。 他是數十位天寶詩人中的一位，其作品在唐代只有中等程度的流行。 後代讀者對岑參作品所稱賞的，僅是天寶風格的一個很有限的方面。但所看到的蓬勃生氣，仍是值得他們稱賞的。